许浑是晚唐诗坛最受褒贬毁誉的一位诗人。他一生专攻近体,尤以七言律诗成就最高,影响最大,但迄今尚未有对其七律进行全面系统的专题研究。本文仅为抛砖引玉。全文共分四部分: 一, 概述许浑生平事迹、人生理想和诗歌创作。特别指出历代对其诗既褒贬不一、又被唐诗选家所重视这一耐人寻味的现象。 二, 按题材分类,从时事、怀古、边塞、隐逸、离别等方面论述其七律创作的主题内涵。 三, 着重论述其七律创作在偶对、声调、结构、风格等方面所表现出的艺术特色。 四, 通过梳理七律发展演变过程,结合晚唐诗坛实际以及历代唐诗选本情况,论述其七律的地位和影响。最后结论认为,许浑的七言律诗题材广泛,内容较为深刻,形成了诗律纯熟、属对精密的艺术特色;为七律的成熟、发展、完善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在唐代律诗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影响久远。许浑亦可允为唐代七律一大名家。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位晚唐诗人在一个秋末初冬的黄昏,登上秦代古都咸阳城楼吟出的诗句,千余年来一直被后人传诵着,至今已家喻户晓。因为它不仅准确鲜明地描写了自然界暴风雨初起时的逼人声势,而且用它来比喻人类社会巨大变革或动乱即将发生,是最贴切不过。这位诗人就是许浑:一位有唐一代第一个专攻近体的诗人,一位晚唐诗坛最受褒贬毁誉、月旦甲乙的诗人,一位作品多、有特色,影响较大、任何唐诗选家都不曾遗漏的诗人。然而,对许浑这样一位颇有成就和争议的诗人,长期以来却被忽略甚至遗忘了。如解放后出版的分别由游国恩等人和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写的、作为高校文科教材的两部权威著作《中国文学史》,对许浑诗竟无一字提及。一些专著如30年代杨启高撰的《唐代诗学》和40年代陆侃如、冯沅君著的《中国诗史》、刘大杰著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亦均未提及许浑。而关于许浑的研究论文更是少得可怜,建国50年来仅为30余篇,这不能不说是唐诗研究的一大缺憾。令人欣慰的是,进入本世纪80年代末以来,学术界开始对诗人许浑引起注意和重视,做了一些生平考证、文本考辨、作品甄别、文字校勘等基础研究,发表了一些概述评介文章。目前,对许浑研究虽已起步,但还有许多领域需要全面深入地开拓挖掘,有的问题仍属空白。而对许浑诗歌分创作中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七言律诗,至今尚未有全面系统的专题研究。本文试图在前人已有研究的基础上,结合许浑生活的时代、个人的经历和全部作品,运用历史的、辨证的观点和分析与综合的方法,并通过考察唐代七律发展成熟的演变过程,对许浑的七言律诗创作,从思想内容、艺术特色、风格形成以及对后世影响等方面进行横向和纵向的分析论述,力争对许浑在唐代律诗发展史上的地位、贡献作出较为客观公允的评价,并以此希望为丰富和促进许浑研究尽一点微薄之力。 一, 关于许浑与许浑诗 许浑作为晚唐时期的主要诗人,两《唐书》却没有为之立传,他本人除《乌丝栏诗自序》外,又无其他文章传世。《云溪友议》《新唐书.艺文志》、《唐诗纪事》、《唐许用晦先生传》、《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唐才子传》、《至顺镇江志》和《四库全书总目》等史料,对许浑生平身世、诗集版本虽有简略记载,但大多只言片语、一鳞半爪,且内容颇有异同或乖谬,而许浑的500余首诗又多与他人生出互见,诗集版本众多繁杂,散佚难辨。尽管目前许多研究者对许浑的生平作品进行了较深入细致的考辨、甄别、评价,并取得了一定成果,但对许浑的生卒行年、家世籍贯、版本流传、作品真伪等问题,仍未得到根本解决,至今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鉴于本文论题所限,笔者对上述方面不做进一步考证,但根据论题所需,研究许浑七言律诗不能不考述其生平思想,不能不知人论世。故在吸引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融入自己的读书心得,首先对许浑其人、其诗作一简要概述,以求把握和了解诗人许浑的生活经历、思想脉络和创作全貌。 (一) 许浑生平及人生理想 许浑,生于贞元四年(788),卒于咸通初年(860)。字用晦,一作仲晦。润州(今镇江市)丹阳人。远祖东晋名士许询,七世祖、六世祖为唐初谯国公许绍和高宗朝宰相许圉师。父忱,有隐德,是无功名布衣。弟深,字促默,唐福州闽县令。浑有莹、荦二子,事迹不详。 考《元和姓纂》、《新唐书.宰相世系表》可知,许询乃许圉师的九世祖。询平生酷爱山水泉石,能为清言,是东晋时的高隐。《世说新语.隐录》云:“询总角奇秀,众谓神童。隐在会稽幽究山,与谢安、支遁游处,以弋钓啸咏为事”。许浑在诗中两次提到他的这位远祖:“知愧许询,寥落向溪滨”《酬殷尧藩》),“西方如有社,支许合相从”《冬日宣城开元寺赠元孚上人》)。可见,胡宗愈《唐许用晦先生传》说他“志在考槃”,辛文房《唐才子传》称他“乐林泉”,都不能说与他的这位远祖毫无关系。许浑的七世祖许绍,字嗣宗。儿时与高祖同学,特相友爱,大业末,为夷陵郡通守,政绩颇著。后授硖州刺史,封安陆郡公,是唐王朝开国功臣之一,高祖曾降敕书,以“通家之好”相称。许圉师是许绍的少子,由进士科入仕,在高宗显庆、龙朔间拜相,最为显赫。后因儿子自然猎射杀人,隐而不奏,又为李义府排挤,左迁虔州刺史,寻转相州刺史。自许圉师去世后,许家便开始衰落。 许浑出生后,唐初曾显赫一时的许家已衰败不堪,旧荫难在,但世代沉淀不来的家学却给了他潜移默化的熏陶。胡宗愈在《唐许用晦先生传》中说他“幼颖悟,善诗词。顷刻千言,出人意表。”《宣和书谱》卷五也说他“卯角为诗,已能超出童稚。及长,秀发,颇为流辈所推。”可见,许浑天资聪颖,劳心苦学,觉得诗礼之家的教养。他从青少年时代就对自己的远祖许询清风朗月、举酒咏怀的隐名羡慕不已,同时对许绍、许圉师出将入相、皇恩礼遇的殊荣心驰神往。这两条迥然不同的生活道路矛盾地交织在青年许浑的思想中,从而逐渐形成了他“会待功名就,扁舟寄此身”(《早发寿安永济渡》)这一功成身退的人生理想。 和唐时的一般士子一样,许浑20岁左右参加了科举考试。大约宪宗元和二年(807),许浑已北徙在嵩阳安家,目的是以求一第。然而,许浑所置身的晚唐是一个有志之士虚负凌云之才、一生襟抱难开的时代,黑暗的现实决定了已无门荫可庇的他,走上科举之路就面临着坎坷。初入科场失败后,他便南游越中,登天台、上天姥,探幽览胜。(《唐才子传》卷七对其这一经历略有记载)。元和十年,淮西叛镇吴元济纵兵侵扰,及于东畿,嵩洛大乱,许浑便挈家至湘潭。在数次“下第泣秦京”之后,他踏上了“更携书剑客天涯”的道路。元和十一年入蜀地,在夔州刺史窦常麾下从事三年。长庆四年(824),浑北游塞上,次年春抵蓟门,痛恶使藩镇拥兵自重而返。文宗大和元年,全家从湘潭移至京口(润州),并在城南丁卯涧营建了“篱疏还有艳,园小亦无丛”(《南海使院对菊怀丁卯别墅》)的丁卯别墅。大和六年(832),45岁的许浑终于在长安应进士举及第,成为知贡举礼部待郎贾餗的门生。自初入科场,忽忽二十余年,饱经颠沛流离之难、尝尽落第滋味之苦的许浑,此时比例笔写下了《及第后春情》诗:“世间得意是春风,散诞经过触处通。细摇柳脸牵长带,慢撼桃株舞碎红。也从吹幌惊残楚,何处飘香别故丛。犹以西都名下客,今年一月始相逢。”以孟东野“春风得意马蹄疾”般轻快笔调,倾吐了此番及第的喜悦心情。 许浑虽过礼部试进士及第,但在吏部铨试(关试或释褐试)中并未能通过,故不能释褐除官。按照唐制,进士及第如不能通过吏部试,须得到地方长官如节度使、观察使的推引,先担任其幕僚,朝延才授予官职。于是,开成元年(836),许浑受弘农公辟请,自润州赴南海幕府,担任卢钧幕僚。开成三年(838)春自南海归京口丁卯桥村舍,初秋赴宣州正式除当涂县尉。四年秋摄当涂令,次年移摄太平令,旋擢为监察御史。许浑在察院,刚方苛严,不肯阿附权贵。会昌三年(843),浑辞职东归,责授润州司马。会昌六年(846)三月,武宗卒,宣宗继位,政局大变。是年秋,许浑自京口两上干禄,大中三年(849)复拜监察御史。此次莅察院仅几个月的时间,当年秋便“抱疾不任朝谒,坚乞东归”。大中四年(850)三月,在丁卯桥村舍家居多暇,乃集其诗五百首,以乌丝栏笺写之,自编成《乌丝栏诗》。 大中六年(852),许浑又西京求禄仕,内擢为虞部员外郎,在任数月即请疾分司东都。因职闲权轻俸薄,与时值任河南尹的刘瑑荐达,任郢州刺史。可能在大中十一年(857)四月后又刺睦州。咸通初,浑擢为侍御史再度入朝,曾往会稽秦望山压胜。此后许浑行止已不可考,大约在咸通元年(860)年卒,终年73岁。许浑去世后归葬润州。在丹徒县东三十里雩山脚下的谏壁里,至晚清还有许浑墓。 纵观许浑一生,早年在既无门荫可恃、又无显贵推荐的困境中多次应举,除官释禢后的仕途上又历经坎坷,饱受炎凉。所以他虽身在魏阙,却心怀江湖;辞官家居,又热衷入仕,长期在仕官与归隐之间痛苦地徘徊着,其入世、出世两种思想轨迹时有平行、时有交叉地发展,一直贯穿于始终。可以说,在晚唐诗人中,似乎没有谁像许浑那样频繁地西上干禄、东归暂隐,屡进屡退。这种时宦时隐的思想矛盾和双重性格,是晚唐社会特定的政治状况和现实状况所造成的,从而也决定了许浑的诗歌创作怅然充满着时代的感伤,浸透着心灵的痛苦。 (二) 诗歌创作及毁誉之争 许浑,一生致力于诗歌创作,有《丁卯集》传世,故后人以“丁卯”称其人及诗集。 《新唐书.艺文志》别集类著录有许浑《丁卯集》二卷,而其最早的诗集曰《乌丝栏诗》。由于编辑较早,晚年之作不在其集。经晚唐、五代的战乱,这个自编诗集几乎散佚,幸而许浑的书法为士林所宝爱,经过宋代几位文人的长期搜求,这一诗集的残卷才得以保存下来。南宋时岳珂得此集的首卷及后一卷,将其编入《宝真斋法书赞》卷六,并撰写了《唐许浑乌丝栏诗真迹跋》,《乌丝栏诗真迹》“分上下凡二卷”,是许浑诗第一手宝贵资料。此后宋元明清千年来,许浑诗集版本繁多,流传甚广,但编次及篇数不一。据考,许浑诗集版本共有60种,现存31种。这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他在唐诗人中不可忽视的地位。今见最早版本有两个南宋本:一是蜀刻本,即《续古逸丛书》影印《许用晦文集》二卷、拾遗二卷,收诗454篇。二是书棚本,《四部丛刊》用常熟归止庵影写本影印二卷,收诗300篇。《全唐诗》源于蜀刻本并在明胡震亨《唐音统签》和清季振宜《全唐诗稿本》的基础上再加采补,编为11卷,凡532首,比较全面地反映了许浑诗歌创作的总体成就。 然而,由于许浑诗重出互见现象十分严重,比如据李立朴先生对其536首(包括《全唐诗外编》4首)统计,共有88首诗与其他24位诗人的作品重出,甚至有的一诗三见,而许浑与杜牧一人重出诗就达58首。显而易见,《全唐诗》收许浑诗虽较完备,但仍尚有一部分诗作未收入,同时还有少数他人诗作误收。这部分诗,经过众多研究者的甄别考辨,基本上一致确认许浑现存诗540余首。 翻开《丁卯集》,我们会发现许浑诗歌创作的一个明显特点,就是他一写古体诗,专攻近体。今存540余首诗全为近体,无一古体。而近体又以五、七言律诗为最多(五律236首、七律212首),五言排律,五、七言绝句仅占一小部分。这种专攻近体的现象在咸通后的唐末诗坛其为多见,而在以前则仅许浑一人。可以说,在唐诗史上,许浑是有唐一代第一个专攻近体诗的人。不仅如此,据笔者统计,在唐代专攻近体的10余名诗人中,许浑作品数量最多,其次罗隐480首,杜荀鹤、郑谷均为300首。而这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值得研究的特殊现象。 “凡诗,一人有一人本色”,“诗人各自写一性情,各自成一品局”。许浑的诗歌创作继承并发展了唐诗优秀创作传统,由于他始终运用近体这一与古体具有不同表现内容的诗歌形式,从而体现了他鲜明的个性创作特征。从内容上看,许浑诗虽直接反映当时种咱社会问题者较少,但总的来说较为贴近现实,题材十分广泛,思想必较好。其中尤以登临怀古之作见称于世。从艺术上看,许浑不仅全作近体,而且格律之整密、工切、精熟程度是同时代人中最突出者,标志着唐代律诗发展到纯熟阶段。可以说,无论怀古咏史、反映时事,还是抒写边塞豪情,避世隐逸;无论记录宦游行踪、表达离愁别绪,还是交往酬答、状物写景,诗人都能用格律极度精熟的律体出色地表现出来,且皆极尽整密精工之能事,而这无疑为唐代律诗的发展做出了贡献。 然则,自五代以来对许浑诗的评价却争议不休、毁誉不一。 褒扬者:同时代的杜牧称其诗“江南仲蔚多情调。”唐末韦庄称其诗“字字清新句句奇”。宋陆游称其诗“在大中以后,亦可为杰作。”范晞文称其诗“用物而不为物所赘,写情而不为情所牵,李杜之后,当学者许浑而已”。刘克庄称其诗“如天孙之织、巧匠之斫,尤善用古事以发新意”。明郑杰称其诗“体制严厉,笔力精神。”“诚盛唐之气象,诗家之法程。”胡应麟将其与杜牧、温庭筠、李商隐并称为“晚唐铮铮者。”清吴乔称“许浑诗有力量”,贺裳称其诗“在晚唐亦为振拔”,陈文述称其诗“神情骨秀,色韵尤胜”。薜雪称其诗“思正气清,诗中君子”等等。 贬抑者:五代词人孙光宪称其诗“不如不做,言其无才藻,鄙其无教化也。”无方回诋其诗“诗格颇卑、句太偶”,“工有馀而味不足。”明杨慎云:“唐诗至许浑,浅陋极矣。”许学夷称其诗“意多牵合,声韵急促,而调反卑下矣。”清黄子云称其诗“专以字句取媚,而气体日趋卑弱。”潘德舆称其诗“以熟套为诗,而无独得之妙”等等。 显而易见,历代对许浑诗优劣的评论各执己见,褒贬泾渭迥异,以至形成聚讼。然而,再从历代唐诗选本对许浑诗的重视情况看,也呈现不容忽视的特异现象。五代韦谷《才调集》收录194位诗人的1000首诗,许浑诗入选20首,名列第九。北宋李昉等《文苑英华》选许浑诗134首,王安石《唐百家诗选》收录104位诗人的1246首诗,许浑诗占33首,为人平均数的3倍。南宋周弼《唐三体诗》选许浑诗17首,与杜牧相同,为入选数最多者。元代元好问《唐诗鼓吹》收录96位诗人的597首七言律诗,许浑诗占31首,名列第五;就连对许浑有偏见的方回《瀛奎律髓》收录385位诗人的2992首五、七言律诗,许浑诗占17首,仅次于李商隐的24首,而杜牧、温庭筠分别入选9首、7首。明代高棅《唐诗品江》收录681位诗人的6723首诗,许浑诗入选102首,为人均数的10倍。清代金圣叹《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收录144位诗人的600首七律,许浑诗入选34首,超过李商隐的29首而位居第一;顾有孝《唐诗英华》专选唐人七言律诗,许浑入选89首,名列第三;沈德潜《唐诗别裁集》选许浑诗15首,在晚唐作家中仅次于李商隐、杜牧和温庭筠。从上述部分唐诗选本来看,尽管历代对许浑诗褒贬不一,可为什么任何唐诗选家对其诗又不肯遗漏而重选呢?其实,这两个问题具有统一性,恰恰说明了许浑诗在晚唐诗坛最具有典型意义和突出的代表性,说明了许浑诗的价值和对后世产生的深远影响。那么,透过这种悬殊的毁誉和历代诗选家的重视,我们究竟应如何看待许浑诗的是与非、优与劣呢?从而又如何客观、公允地评价许浑诗呢?在了解和把握许浑生平经历、创作概况的基础上,下面就具体针对其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七言律诗作一初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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