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秋雨

冰竹

    一
　　 我坐在窗前，静静的，像一个虔诚的僧徒。
　　 我穿着一件黑色的冰丝裤，洁白的短袖T恤，并准备了一双棕色的皮凉鞋。玄关里还有一把黑色的伞，但我不准备用它，所以它还裹在白色塑料套子里。
　　 我面对窗外端坐，仿佛准备参加一次庄重的仪式。窗扇外面是阴沉的城市，屋里有些昏暗，我刻意掩上窗帘，但留了一段空隙。从那段空隙中，能看到乌云笼罩下的楼区，前后两栋楼之间是宽阔的停车场，泊车位的线段惨白的有些耀眼，风从停车场上吹过，一排并不粗壮的银杏树摇晃着，树叶向一侧倾斜，互相碰撞，发出唰唰的声音。一条灰色的流浪狗斜着穿越停车场，它低着头脚步匆匆跑过，样子有些恐慌。里间，传出粗长的呼噜声，沉闷得像雷声。
　　 虽然坐在屋里，我依然能够感受到乌云越来越低，仿佛就压在窗户的上沿，随时都能挤进窗扇。空气越来越沉闷，我听得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低沉，那种跳跃，带着某种凝重，也藏着某种欣喜。
　　 不久，远处传来一种声音，像风，掠过满是青纱帐的田野，像潮水，铺天盖地而来，由远及近，由弱到强。瞬间，世界黑暗下来，窗台上的绿色君子兰花淹没在黑色之中，只有叶脉闪着幽幽的光。我的耳膜嗡嗡作响，一片巨大的哗哗声席卷了整个世界，城市开始颤抖，接着树木颤抖，窗扇颤抖，我也颤抖……
　　 终于来了。我在幽暗中微微笑了。
　　
　　 二
　　 我喜欢秋天，不是因为世界繁茂，绿树成荫，也不是天高云淡，空气凉爽，而是在于秋季多雨，并且是那种连绵不绝的滂沱大雨。
　　 小时候，祖母和母亲就常说我命中缺水。尤其是笃信算命的母亲，只要碰到蓄着一绺胡须的算命先生，都奉若神明，虔诚地给我算上一卦，结果大凡是缺水。我并不迷信，甚至从来没有算过命，但是说也奇怪，又确实对水有着特别的情感。古人说，仁者爱山，智者喜水。每每旅游，我对山不太感动，对水却格外亲切。哪怕是溶洞中的滴泉、乱石块中纤细的溪流、斜坡下小小的池塘，只要有水影晃动，就莫名地欣喜和激动起来。看来，在古人那里，我注定不是个仁厚的人。由此，我喜欢这个世界上一切具有水的品质和气质的东西。比如，饮食上喜欢喝粥，即使是一碗干饭，我一定要多少兑上些水，让米饭丝滑地落入口中，吃馒头，也一定要把馒头掰开，一块块地浸泡在菜汤里，觉得美味无比；再比如，喜欢性情温婉的女子，以及她们柔软如水的腰肢，如水一样潺潺的语声。由此，我也喜欢老子的哲学，和老聃一样崇尚水带来的哲学妙谛和启迪。在我看来，相对于老子哲学的柔软，孔子哲学是男性的哲学，老子哲学是女人哲学。对于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当然，我并不排斥颇具男性气质的儒家学说，身体和性格中注入不可遏制的男性气质，比如，有英雄的气概，勇于冲动和牺牲，有责任感，勇于担当和牺牲。这就如同暴雨骤降一样，展示水更深刻的情感和更豪迈的性情。但更多的，还是低调隐忍，尤其表现在思想情感上，水一样地柔顺、随性。
　　 或许，这就是我热爱秋季的雨的原因，这种喜好，与个体生命的品质紧密相连。
　　 这是我盼望已久的一场大雨。我曾像一条搁浅的大鱼，在干涸的河岸上喘息。我仰望朗朗晴空，看着一朵朵白云在阳光中高高飘过，张大了嘴巴。我一直在忧虑：如果没有一场大雨，我该如何穿越一个冬季，迎来下一个春天？
　　
　　 三
　　 我微笑着起身，推开门扇，走进风雨。
　　 天空昏暗，雨珠稠密，远处雨雾迷茫，像沙漠里扬起的风沙。一团团树冠笼罩在烟雾迷漫之中，惶恐地摇晃。雨与其说是一滴滴落下来，毋宁说一片片泼洒下来。雨滴很大，像密集的沙石从天而降，砸在身上。有些雨被风裹挟着横着打来，仿佛一条条鞭子抽打在后背上，微微有些疼痛，皮肤不由得紧蹙起来。
　　 我径直走到空旷的停车场中间，站在雨中。身旁，一辆白色的轿车痛苦地颤抖，发出低低的呻吟。天空继续咆哮，阴沉着脸，用它的方式席卷这座城市，也席卷我。
　　 我肃穆站着，表情凝重，微微闭上眼睛，接受一种近乎惩罚式的洗礼。我如同耶稣受难一样，用肌肤和骨骼接受大自然的鞭笞，虽然身体忍受痛苦，但内心却无比愉悦。毕竟，那是走向身体复活，灵魂复苏的苦难历程。记得，尼采总是翘着胡须得意洋洋地说，苦难，有时就是一种快乐。衣裤紧紧地裹在身上，仿佛粘贴一样，替代了我的皮肤，身体的廓形如同裸体一般勾勒出来，像一尊立在街道旁的雕像。雨珠砸在头顶、额头、脸颊、肩膀、脊背，然后沿着身躯流淌下来，我像一座兀立的山峰，身上孕育出无数河流、小溪，湍急而下，跌落地面。
　　 不知过了多久，云层慢慢升高，天空不再那么晦暗，稠密的雨幕缓缓拉开，已经能够看清雨中树木的绿色，身旁轿车的白色也鲜亮起来，仿佛刚刚涂过油漆。雨滴变小了，疏了，慢了，世界宁静下来。我脚下的水泥地砖缝隙间，一簇野花倏然钻了出来，好奇地打量湿漉漉的世界，不远处的树冠里，传来几声啾啾鸟声。
　　 我抬起头，仰望天空，一道灰白色亮影出现在城市的上空的边缘，并且正在不断扩展，天亮了。我举起双臂舒展着身体。那种抽打般的痛感消失殆尽，反而觉得身体正从压抑、束缚、困顿中走出，浑身上下筋骨灵活，脉络通畅，精神爽然，一个酷热夏季积攒的烦恼、焦躁和忧郁也蓦然消释。我摇摆手臂，摇晃腰身，骨骼接二连三用咔咔的声音告诉我，它们格外惬意。
　　 一条狗悄然从身旁经过，之后回过头盯着我看，眼睛充满诧异。那层灰色的皮毛，似曾相识，我善意地点点头。它停住了，侧斜着身子注视我片刻，然后摇摇头，困惑地离开。
　　 身后三楼的窗扇里，传来喊声。
　　 “喂，你会感冒的！”
　　
　　 四
　　 推开房门，朋友递过来一条毛巾。她用惺忪的眼睛看着我，带着和那条灰狗一样的困惑。
　　 雨前，她看着阴沉的窗外说，马上下雨，无处可去，我们喝酒吧。约莫喝了二三两左右，她就睁不开眼睛，跑到里屋呼呼睡了起来。她是个嗜睡者，而且总是打着讨厌的呼噜。
　　 “你像个精神病患者。”她揉着眼睛说。
　　 “哦，也许吧，我刚才就是在治疗呢。”我擦干雨水，换下衣服回答。
　　 她眨眨眼睛，不解地摇摇头。
　　 我们常常无法理喻他人的行为，甚至觉得怪诞。其实，这是正常的。这就是生命个体或者群体在身体、精神和人生经历上的差异，乃至于是一种世界观。朋友不喜欢水，甚至冲淋浴对她来说，都是一个痛苦的过程，而且把不让身体接触水视为一种美德。她曾严肃对我说：“在古代欧洲，君主几十年，甚至一生都不洗澡，这曾是一种高贵的习惯。”她说的是历史事实，所以对于这种解释，我无言以对。我觉得，这不仅仅是一种习惯，而是生命对于自然的一种不同的解读而已。
　　 我从小就喜欢水，喜欢雨，喜欢光着脚丫在风雨中奔跑。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还有过光着屁股冲进雨中院落的情形。当然，现在不会再在雨中奔跑了，但每个秋天的第一场大雨，我一定要用一种神圣的精神仪式去迎接，把自己投入到雨中，领略自然的洗涤，让思想清晰，心理惬意，灵魂舒展。我不再把春天看成生命的肇始，而把秋季当作生命的更新和灵魂的复活。第一场秋雨，总是给我带来精神振奋和灵魂震撼，尤其那种绵长而狂烈的暴雨，常常让我亢奋得像一个孩子，身体热烈地燃烧，迸发出青春的活力。
　　 一场秋雨酣畅淋漓地到来，窗外明亮，世界亮晶晶的，焕然一新。
　　 我走进淋浴间，让温热的水流浇注在身上，重温雨中的快乐，仿佛新生胎儿般舒畅。